嘉禮之上，旌旗翻飛，有司儀侍官誦讀祭文，朗朗之聲傳遍高臺各處，底下人成行成列仔細排站，聆聽著耳邊響起的奏樂聲。

莊嚴威儀的奏樂聲典雅康重，沒有多會便有太監供奉祭品過來，這便是祭天行禮。

火熱的日頭高掛在天邊，時間久了也有些站不住腳，細密的汗水從窈青額上流下，她咬牙不敢亂動，旁邊就是明陽長公主。

厚重的華服穿戴在身，竟也沒有一絲不怏，通身便是皇家體面。金線勾邊的雲袖在這強光下更顯金燦燦，爛漫的宛如霞光。

一刻之前，這裏人滿為患，站列的錯雜，脆桃玉扇被人命令下場，這裏便只有她一人在，她還記得脆桃走之前叮囑——

“小夫人莫要害怕，待大典結束之後，我和玉扇都會趕快來尋你的。”

她一身素衣，站在陽光之下，勉強笑道:“嗯!你們去罷，我不會怎樣的。”

那腳步聲遙遠起來，窈青松懈地默默嘆氣。

說到底，她心中還是有些緊張息虛，這裏人多，還沒等片刻，便聽得身旁有吵鬧聲，一人語氣兇狠的訓斥，刺耳非常。

“你是瞎了眼嗎!這麽大的太陽都打到我胳膊上來了，你還傻站在那裏，也不知道動一動!”

女子嬌喝聲如雷音貫耳，從中便可窺見她底氣非常，至於那小宮女，行事慌裏慌張的，猛的便上前貼近。

這便惹得那人更加不虞，眸光淩厲刮她一眼，只聽又是一聲怒喝，窈青反倒覺得有股力氣捅到她腰間上。

果不其然，下一刻失重感襲上腦海，她便倒在地上，只覺腰際疼得厲害。

那張小臉沾上痛楚神色，班婕妤不禁轉頭繼續怒斥，姣好的花貌上怒氣交疊，擰眸瞪她。

天靈壇這邊出了這樣的鬧劇，聞見聲的紛紛轉頭探聽，神色莫名，可是無一人伸出援手，窈青又一次嘗到了這種滋味，窘迫非常。

她既不是皇帝妃嬪，又非天女貴胄，這裏幾乎沒有多少人識得她，怎麽會上來幫忙呢，她這樣在心裏小聲對自己說。

方要忍痛自己爬起，倒是明陽長公主駕到，從人群中開出一條路。

諸人看見她施施而來，不由便被公主威儀嚇到，接連噤聲，此時壇西這邊才算安靜了下來，而對面那些人尚不知曉，唯獨殷季遷鶴立其中，直到目睹明陽向窈青伸出了手，才沈下心來。

“來，窈青。”

她聲音宛如天籟，手指上鳳尾雀襄綠寶石發出耀眼的光，配上那一身華貴的綾服，真如神女降臨在她身邊。

頭頂的火熱日頭刺得人頭腦發蒙，清風縱使徐來也無法打破人堆，窈青收回思緒，顧念起明陽長公主。

雖說她兩眼無光，見不到長公主的尊貴威儀，可失明的心更能感受真切，窈青覺得她人美心善，只有這樣的人才可代表皇家天威。

而自己卑賤不堪，若不是嫁入參政府，恐怕還是鄉野間的一個瞎子盲婦，如何有機會靠在公主身邊而站。

她黯然低下頭，此時聞得禮官長言，要請皇帝前去豐和殿行禮，鑾駕儀仗停在臺下，片刻後又轟轟烈烈離開，眾人這才松了口氣，立後大典儀式繁多，恐怕還要多侯上幾個時辰。

烈陽之下，其實明陽也曬得不行，可若不是顧忌皇室尊嚴，她也要躲到內宮中吃著瓜果賞著樂曲，何苦來到這處遭罪呢？

那麗眸微微一瞥，便瞧見身側窈青臉上通紅，滿頭是汗，身形微晃，好像是要站不住了一般，不由開口問及：“窈青？你怎麽了？”

這宮臺之下，大家都是熱紅了臉，唯獨她，與旁人相比還多了一分虛弱。

話落間，一抹素白再次栽倒在地，陷入了昏迷，明陽一驚，正待上前查看，早早便被人群中穿插來的人撥開，他一身朱紅赤色，頭戴翎冠，慌急間依舊文雅清雋，是端方的模樣。

明陽收回思緒，只見殷季遷已經將人平身抱起，宛如將塊易碎的冰攜住，匆匆下了高壇。

那身影自眾人面前快步離去，引得非議——

“長公主就這樣看著他們離去？這對皇後娘娘可是不敬！”

明陽回看，這不正是撞倒窈青的班婕妤，此刻就在諸人面前搬弄是非，一張俏臉頓時讓她不悅，斥責道：“住口！適才本宮的話你全當耳旁風了是嗎？”

她沖撞了窈青不說，弄得此處混亂紛紛，壞了宮中秩序，此刻還敢再度搬弄口舌！

就是一刻前的訓責也全拋在腦後，更讓明陽大動肝火，靨麗的面容失去些微控制。

好在班婕妤還不算過於愚蠢，不敢多爭辯些什麽，而是垂頭聽著，目視腳下那雙珠花攢簇的繡鞋。

很快，小皇帝乘著車輦儀仗歸來，青澀的臉龐如今也生長的俊削不已，禮部撰寫好冊文，拿來呈上，由司儀官誦讀，繼續立後的步程。

天靈壇下。

長長的白石階道延伸而下，多是宮女太監婢女侍從在此，此處高大的樹蔭能帶來一絲清涼，不似壇上那樣熾熱。

幽幽鳥鳴與古樹旋律合襯，帶來心靈上的片刻寧靜。

誰也沒想到，擡頭的瞬間，殷參政懷抱一人大步而來，庸蟬率先註意，上前詢問：“大人，這——”

“傳太醫！”他語氣急切，言語間溢出的擔憂濃烈，不等庸蟬再多過問，就打斷他命太醫前來。

這匆忙顛倒間，脆桃玉扇也來幫忙，將人暫且擱在了馬車裏歇著，他一雙手輕輕貼上窈青額頭，她似乎中暑，額頭燙得厲害。

脆桃神色焦急，建議道，“奴婢去弄些濕帕子來。”

既然額頭發燙，那就得要先降溫，這裏離膳宮不近，來回一趟怎麽樣也會比太醫來的時間還要久，便只能就近去各處行宮借水。

還好沒有多久，庸蟬便帶來了一名太醫，忙給窈青看治。

此時她方清醒過來，仍舊面色潮紅，可遠比在臺下要好了很多，只是依舊身上發燙。

太醫試了試額溫，又把了把脈，沈默良久道：“大人，夫人這只是中暑，用冷帕敷上休息休息，最好再飲些涼性之物。”

說罷，脆桃恰好回來，氣喘籲籲冒著汗，手裏還端著一碗冰乳酪，是在路上遇見兩名小宮女，從她們手裏要來的。

“這裏有碗冰乳酪，”是某個嬪妃偷摸叫人備的，不想這路上偶遇上，她拿了自己的一簪一鐲才堪堪將這乳酪換來，“快給小夫人用下罷！”

玉扇接過來，摸著這碗邊冰冷，正要一勺勺地餵給窈青，便收到示意，將冰酪送到殷季遷手裏。

冰涼淡黃色的乳酪絲絲散發涼氣，餵到窈青唇邊，她也小口小口地吃著，細膩的蛋香混合著涼絲絲的甜意，不由讓人喟嘆。

這節車廂裏乍然又剩下二人，想來窈青知道，停住了嘴，神色難言，“封後大典如何了？”

她第一句便是關心立後大典的進程，殷季遷忍不住心想，難道她真就這麽想盡快離開嗎？那端著乳酪的手散失掉幾分力氣，執勺的右手也一松，將瓷勺擱進了玉碗中，發出清脆一聲。

“此時尚未結束。”他語氣冷冷，別開目光將乳酪擱下。

窈青不知怎的，心口一松，心中說不上來的滋味寡淡，剛上來便被那甜香的乳酪味道蓋住。

她手握成拳狀，聽得殷季遷夾帶諷刺：“你莫要心急，難道一刻也等不了了嗎？”

這下她不作聲，氣氛一陣靜默，那素色衣裙下擺已經沾了灰土，不覆最初那般整潔，交握的雙手指節淺動，略顯猶豫。

“既然好了，便在這車裏歇息。”他作勢要走，挺拔的身影已經輾轉幾度，被她攔下：“哎！我有話要同你說。”

那頎長的身形頓住，“你要說些什麽？”

她沒有如期聽見他轉身，不過倒也不妨礙她講這些話，“你是殷季遷，是參政大人。”

“那又如何？”終究沒有得到她的心，也是與常人無二。

她繼續道，“不是衛子舒，是當朝有名的宰執，你與我們不一樣，以你的能力，就算是……”

還未說完，那身影已然離去，呵，可是這次要讓她失望了。

他並不能像她期盼的那樣，在她走後，還能做一個為國為民的宰執，可能世間的人，他們存在都只有一個理由，便是不斷向上爬，享受無上的榮耀輝煌，而他來到世間的理由很簡單，卻與大多數人不同。

她說他是個執念，附屬於衛子舒的一個執念，又何嘗不是他自己的執念呢？她總能看見衛子舒，難道他真就無法居上？她說他自私，沒錯，但凡可以換取他想要的，自私一點又何妨？

他拂袖而去，沒有多留下一句，可窈青多後悔沒有再多同他說幾句話。

立後大典結束，馬車踉踉蹌蹌回府。

夕陽落日前，池子裏飄了許多浮點還有落葉，點點滴滴都是回憶，碧波蕩漾，兩側的樹對稱成排依落，意境優美。

繪雪閣裏驟然少凈很多，脆桃將細軟遞上來，眼眶泛紅，有些依依不舍：“小夫人真是要走？”

這包袱裏都是她平日會用得到的東西，全被二人收納進來，鼓鼓囊囊的。

玉扇眼睛已紅，帶著哭腔道：“玉扇舍不得小夫人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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